三分兰竹七分梅,斗合就、十分清绝。
我对着简宁的拜贴暗自沉吟,有些猜不透他突然来访的目的。
这位二十八岁的丞相看去温雅,实则心思宛曲深沉。宫里那位年轻的皇太后曾经落寞地慨叹:“外表似水其里如酒,刚硬处如九天飞瀑,不可转折。遇到这样的人,任谁都无法抵挡吧。”那个时候,景帝与简宁闹翻,离开皇宫已近两年。
而简宁一派平静,处理政事从容周详,除了约略有些消瘦外,半分看不出景帝的离去对他的影响。可就是这样的人,竟生了个胡闹任性、飞扬跳脱的儿子。
简氏乃世代簪缨的门阀旧族,冠冕相承,风流相尚,何以到了这一代竟变得如此顽劣不堪?那顽童才六岁不到吧?居然能闹到朝野上下谈简色变的程度……
有趣。
现在他来,与那顽童有关?一想到这个可能性,我突然起了兴致,见见也好。
喊来管家,请简相偏厅里相见。
简宁倒也爽快,三言两语透露来意,请我任简府西席。他诚恳地对我说:“国师见到非儿后,不答应也无妨。”
奇怪。
如果我猜得不错,那顽童定然是简宁纵容出来的结果;现在他改变主意又是为什么?而且,昊昂朝中饱学之士不少,怎么突然找到我?
简宁继续诚恳地说:“国师想必听过关于非儿的不少传闻。说来惭愧,我怜他生来没有亲娘,所以向来不忍多加责备。他虽胡闹,其实只是个寂寞的孩子。我考虑多时,觉得国师或许可以从旁引导。国师不必有多少顾虑,我只求他识得几个字,性子能稍稍稳定些。”
我微笑。
就为认得几个字,所以来找我?这么低的要求,朝中随便抓个人,都能够胜任吧?
可简宁说得如此恳切,仿佛真的只有这么点要求。那么,他平静安详的神情背后,一闪而过的担忧疑虑所为何来?
简宁又说:“之所以想请国师,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。非儿虽然从未识过字,也不喜欢亲近书本,但一派天真纯出自然。国师今年十八吧?这个年龄对非儿真正好,我不想找个迂腐刻板的拘束了非儿。”
我低头喝茶。
难道我明于远给简宁的印象竟是天真活泼?
简宁似乎在等我思考,静坐在窗下不再说话,风姿清雅如烟雨远山。我心底一动,对那顽童生了些好奇。简宁的真正用意我想我已猜到了。不过,答应与否全在我,去看看又如何?
我坐在简府前厅与简宁闲谈,简宁略显心不在焉,他十分隐晦地暗示自从宋言之婚礼后,“非儿……与以前有些不大相同”;而他旁边的管家,神情里流露出的分明是“大大不同”。
宋言之盛大的婚礼,事后被朝廷上下谈了又谈,不过,谈论的不是宋言之,而是简府顽童。
“唉,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很快就湿了衫子,模样又伤心又着急,仰着小脸装着霸道样恳求宋大将军娶他……他如果那样求我,只怕我无法硬起心肠。了不得,才六岁不到……”
几乎无一例外,那些老于世故的家伙说完就叹息,最后一致陷入沉默。
有意思。
随着厅外一声“小公子,这边——”,一个纤瘦的小孩走了进来。
我早就听说他长得好,一见之下,还是暗吃一惊。倒不仅仅是为他罕见的容貌,更为他的这双眼睛。他似乎事前已知道我的到来,因此,迈进前厅时,有些好奇的看了看我,虽然他立即转了目光笑着朝简宁走去,就像一个六岁的天真孩子,我却从那一瞥里看到了明显大于他年龄的成熟与忧郁。那显然不是孩子该有的眼神,尤其是像他这种蛮横任性无知的小孩;那眼神……悲伤而又文雅。
或者,这才是简宁所暗示的“非儿……与以前有些不大相同”的真实意思?但简宁对他说话的语气笑容,好像这小孩天生就是如此。他俯下身子说:“非儿,来,见见明国师。”
结果,我再次吃惊了。
他应对自如,即使面对我的刻意为难,也能笑着从容答对。如果不是软软的清脆的声音、不是小豆丁般的身高,我简直要会怀疑他的真实身份与年龄。
不是说从未读过书?这般吐属温文,即使是受过多年良好教育的也不过如此吧?
奇怪的是简宁似乎也有些吃惊兼意外,难道他竟然不知道自家小孩的真实情况?还是……这小家伙刻意隐瞒了什么?
简非,是吧?这事现在看来倒很有些趣味了。
我把玩着简非递过来的梅花,问他何以作此举动;他的回答是“梅破知春近”,“学生无所有,只得聊赠一枝春了”。
说完,他笑嘻嘻看着我,第一次像个真正的狡黠的孩子,乌溜溜黑亮亮的眼睛里还有没藏好的不耐烦——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几乎是瞬间,我决定答应简宁的要求。未来岁月里,有这么个有趣的小孩陪伴左右,应当是件值得期待的事。
正式授课那天,我问他想学什么,结果他的答案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:风花雪月。我看着他雪团般精致的小脸,脑中闪过的念头竟是:也好。如此清澈的容貌,不涉庙堂之术,对简府可能是憾事,但于他本人,画堂深处,燕飞人静,流年光阴在书卷琴声中徘徊,——这样的生涯或许更合适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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