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已逍遥物外,人却道、别有思量。
回到京城,已有十天。
独坐在自己的书房中,看窗外高天流云,风吹过,竹叶轻响,只觉这一刻是一年来少有的安闲。
不由想起十天前,南书房内的情景。
估计是朝殿未散,所以当时南书房内只得我一人。
南书房内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。
时已近中秋,我桌上的水晶瓶中,居然仍是两枝清新如夏初的白莲。
这当儿,从哪儿寻来的呢?
有风吹进来,似有一股极淡极清的香。
飘渺得如同晨曦将露,有微风拂过长林间第一片叶子的轻颤。
正自支着下巴凝望出神,突然肩头被人大力一拍,直拍得我直吸冷气。
回头看,一人长身玉立,正朝我挤眉弄眼、满脸笑意,哈,不是慕容敏又是谁?
我站起来,作诚惶诚恐状,朝他恭谨施礼,道:“简非见过宁王爷。”
话未完,已忍不住笑起来,上前一推他的前肩:“阿敏阿敏,说实话,有没有想我?”
他本笑嘻嘻没个正形,这会儿却眉头一皱,抓了我的手臂一捏,又将我的袖子一捋,说:“怎么瘦了这么多?看看看,一掐就断,”又抬了我的下巴,继续大惊小怪,“看,这原本就尖尖的下巴这会儿更尖了。这脸,都没有巴掌大,还有这肩,这身子,怎么越来越单薄了?……”
说罢,伸手将我一抱:“哎呀,这份量轻得像团云……”
他抱着我摇摇摇,环着我的一双手臂越来越紧。
我被晃得头昏,不由叫道:“阿敏,你小子别啰嗦了。快快把我放下来!”
他大约是被这声大叫吓了一跳,赶紧把我向下一扔,要不是他自己眼疾手快,我准摔个瓷实。
我抵了书桌顺气,责怪:“好啊,阿敏,我才回来,你就想摔我个跟头,是不?”
他居然十分罕见地红了脸。
我指着他不由哈哈大笑。
他也笑起来,却又皱眉问:“刚才在朝殿上看到宋言之,我估计你也回来了。趁着他们议事,到这儿看看。说真的,简非,这次出去也算是去散心吧,怎么瘦了这么多?”
我说:“最近的十天里,事情太多,时间太少,还要日夜赶路。唉,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啊——说来全怪你那皇兄,……”
“是吗?”清冷的声音突然传来。
阿敏快速朝我一眨眼,转身对阿玉恭敬施礼,走向自己的座位。
我抬头对上阿玉。
他本向这边走来,看见我,脚步一顿:“你……”
我躬身作答:“臣简非不敢有违皇命,风雨兼程,终于如期赶回。”
阿玉看着我,很久没有说话,墨黑的眼里情绪难辨。
“回去息着吧,这几天,就别来了。”他慢慢开口,声音沉寂,温和。
休息。
这十天,除了简宁外,我这院落里,一个访客也无。
记得简宁在我初回来的夜里来看我,烛光下,他坐在床头。
“非儿,”他凝视着我,“前些天听明于远说,才知道你差点儿摔下悬崖……”
我一听,笑起来:“爹爹,非儿这不是没事了吗?你不知道最好啊,省得操心。”
我从他身侧抱住他,这一抱,却有些吃惊:“爹爹你越来越瘦了,国事,你别太操劳……”
贴着他温暖的背,我心中没由来地一阵酸涩。
他真的瘦了很多。清清凉凉的薄荷气息传来,是这样的令我心安又难过。
我一定也是让他消瘦的原因之一吧?
他抚着我的手臂:“非儿,你怎么还似个孩子?这次回来后……”
我笑着接口:“爹爹放心,没事的。”
他轻叹一声,欲言又止,最后微笑着对我说:“看你这又瘦又累的,早些歇息吧。”
呵呵,没事。
明于远,宋言之,阿敏他们,这些天居然一个也不见,真的没事?
周围是这样安静,静得能听见风拂琴弦的微响。
琴,有多久没碰它了?
想起明于远教我弹琴的那天,那居然是我惟一一次听他完整地弹奏。
其琴音清逸玄远,当真令人怀想。
焚香,仍是混了薄荷与松子的香。
我自琴前坐下。
凝神静气间,弹一首我十分喜欢的曲子。
寒山。烟岚。松风如涛。樵唱。
深谷。溪琴。花树自春。渔答。
余音袅袅,随涧溪流转。月出其上。千山苍然。
我慢慢停了手,睁开眼。
吓一跳。
阿玉正端坐在对面,静静地看着我,目光专注。
许多,他低语:“简非,想不到你的琴也弹得如此清妙。……这曲是什么名?”
我微笑作答。
“《渔樵问答》?渔樵问答……”他目光静静地转过,看向窗外,仍是那低低的清冷的声音,“听这琴音,真叫人兴起无限感慨。是非得失,尽付一夕渔樵闲话;古今兴废,只剩山高月小,江流汤汤。好曲子。”
我看着他的侧影,说不出话来,想不到他对这曲子的感悟力如此之深。
事实上,我之所以喜欢它,也正是因为这曲子中所含的人世沧桑之慨、古今兴替之叹,它在淡逸清远之中,别有苍凉寂寥怀抱。
许是感觉到我的目光,他转回来看我,微微一笑:“怎么了,简非?”
我说:“不是知音者,难教爱此声。阿玉,为了你刚才的话,我请你喝茶。”
“不是知音者,难教爱此声……”他低低重复,清峻沉静的面容,神情越来越柔和,嘴角的微笑越来越深,目光越来越清亮,如同融了一天的星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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