秀女乃是以六人为一列,一同入内供选。今届应选秀女不少,季昭入殿已是极早。她稍整衣饰,便垂眉敛目不再多言,与另外五人一同走了进去。
自有引导内监教她们如何行礼跪拜,季昭依言去做,万事一丝不苟。仅在起身时匆匆瞥了一眼,看见皇帝与太后一并高高坐在上首,皇后独坐下首,便不再抬头。
内监尖细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——
“松江知府陆平之女陆璐,年十四。”
季昭垂首,凝视地上拼接无缝的青石砖。听陆璐紧张而不失大方地对答皇帝随口的考较,不多时,便有声音从高处遥远地传来:“留牌子。”
陆璐衣裙簌簌,从另一侧去了。季昭打起精神,果然下面便是——
“礼部尚书季行之女季昭,年十五。”
季昭缓步而出,低头福身,恭声道:“臣女季昭参见皇上、太后、皇后,愿皇上万岁万福,太后福寿安康,皇后千岁吉祥。”
皇帝微微“唔”了一声:“季行的女儿?”
季昭晓得父亲与皇帝君臣相得,才有此一问,所以并不胆怯,再度福身:“臣女正是。”
“平时念什么书?”却是选秀以来没怎么开口的太后和气问道。
原来之前的争执早有人回报到圣前,季昭化解及时得当,太后暗自满意,故有此一问。
季昭虽然微微诧异,暂未明了其中关窍,却沉静回答道:“臣女愚钝。”
她自知不是沈眉庄的性情,所以即使在她之前,也不曾套用对方那已经得到赞许的回答,而是垂首道:“臣女听父亲教导,平时多读些诗词格律,也看一些《碧鸡漫志》、《碣石调幽兰》的杂书。”
皇帝倒笑了:“果然是季行的女儿。”风雅。
太后却沉吟道:“《碣石调幽兰》似是教谱曲的。”她若有所思:“既然如此,你可会作曲?”会诗词的闺秀多见,但谱曲的却是稀客。
季昭道:“臣女略通。”并不抬头。
“母后既有雅兴,不如让这秀女来献艺一曲。想必她既会作曲,也该通乐器。”皇后笑得雍容大度,十分和善的样子,“季秀女要什么乐器?”
季昭道:“筝。”这个字出口的时候,先前的恭谨略略淡去,却显出几分傲气来,引得皇帝多看了她一眼。
“那么便取筝来。”皇帝吩咐道。
选秀时本就备着帝后兴起考较才艺,常用的琴棋书画都有,因此内监们并不慌乱,井然有序就送来一架古拙的秦筝并坐凳。
季昭深吸一口气,徐徐吐出。电光火石之间,她已有了想法。
她福身道:“此曲名为《大悲咒》。”
皇后的意思显然是要考较她弹奏并谱曲的功力,但现下既然太后起了兴致,倒不妨更加投其所好。
“……并不完全算臣女所作。”季昭道,她眉目安然,“原是臣女偶听一个天竺僧人吟唱略有所得,后将之谱为筝曲。便以此曲献给皇上、太后与皇后。”
这么说很恰当,也显谦逊。皇帝略略点头。
季昭已缓缓落座。她一双青葱玉指落在弦上,心中低低宣了一声佛号,也不刻意停顿来造声势,便这么弹了起来。
这首曲子确实不是她自己所做,而是前生齐豫的《大悲咒》。
季昭的双手拂过筝面,神情沉静,竟似有禅意。此生的她的确精修乐理,因此并不亏心。再说距离前世过去已久,脑海中的唱段也只是零星,中间少不得有一二连缀之处乃自己添补。而对于几乎全是唱段、配乐也偏西化的《大悲咒》,将之谱为古典筝曲,季昭也很是花了一番心力。
敢献出此曲,足见她今世的乐理造诣果然不凡了。
筝音清凉,悲而不毁,哀而不伤,全落在“悲悯”二字上。太后听得微微点头,看了小半日秀女的帝后听到这等妙曲,也不禁心中舒畅。
一曲将末,季昭连连奏出五个泛音,愈来愈低,直至虚无。
太后微微怔了一会子,点头赞道:“琴音空灵悲悯,足见品性纯良。”又问道:“皇帝,不如就留下她吧?”
皇帝却是笑了:“曲子虽好,但季行的女儿岂能没一首风流诗词?”他拍掌道,“母后莫急,朕倒想再考较这秀女一二。”
太后见他如此,笑着微微摇头,也不再说什么。
季昭被皇帝饶有兴趣的目光注视,心中略感不适,蹲下回道:“臣女不敢给父亲丢脸。”她娓娓道:“臣女虽习过诗词,但造诣并不如乐理。况且臣女也并无‘七步成诗’的才能。”
皇帝抚掌而笑:“你不用过谦。随意做一首就好了,朕不笑话你父亲。”一指殿前的秋海棠,“就咏这个吧,这题目可算简单了。”
皇后含笑道:“咏海棠的诗甚多,实在做不出,念一首前人的诗作也就罢了。”
季昭此生虽于诗词上苦修过,但据父亲评价,也只有几篇极佳,多数是尔尔之作。这其实是季行眼界既高,又喜她才气,不欲使其骄傲过度,但季昭自己却并不知道。她又未曾与别人相较过,自然就以为自己诗作一般了。
她心里是想给父亲长脸的,况且入宫之事本就使人心悬,想要过得更好,有些东西并非不能舍弃——白海棠这个题目,实在是熟悉极了。
前世季昭读《红楼梦》时,曾细细研究仿写其中诗词。而她记得清楚,“海棠诗社”第一次结成,作的便是一首《咏白海棠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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